来源:肖文飞书法 时间:2019-12-29
文征明(款)《停琴听阮》
读书人慕魏晋的很多,慕魏晋的又绕不开竹林七贤。可以记不得另外五个人的名字,但三岁小童都知道嵇、阮。童蒙读物《千字文》,小孩子们念,书家也爱抄,中有“嵇琴阮啸”一句,道的便是此二人。
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的是嵇康,临刑前一句“广陵散至此绝矣”也是嵇康,嵇康一死,万事皆空。但对阮籍而言,活在魏晋,是一种苦闷的游戏,这种苦闷又在文人中历代传承,“阮籍”,也便活成了一个典故。
佚名《停琴听阮》
缓解苦闷的方法有多种,嵇康选择弹琴、打铁,看上去不搭边的两件事,被他玩的不亦乐乎。阮籍呢,喜欢长啸。
《世说新语·栖逸》有一则写他善啸,长啸一声,百步方外都能听到。有一次苏门山中,来了一位真人,樵夫等围观群众们都议论纷纷,阮籍也凑了个热闹。这位世外高人盘腿坐在一块岩石上,阮籍就爬到他对面的岩石上坐着,想找他聊天。聊三皇五帝,对面理都不理,聊儒道之术,对面应都不应,寂静得像一块石头,没有半点回应。
阮籍很沮丧,便长啸了一声。对面石头上的高人过了一段时间,终于有反应,说了一句“可更作”。再来一次呗。阮籍也没脾气,令啸便啸,啸完就下山了,下到半山腰,高人终于发功了,“闻上口酋然有声,如数部鼓吹,林谷传响”,整个山谷响彻了真人的啸声。
真人和阮籍的交流只有三个字,语言留白的地方,只剩下岑寂和啸声,这岑寂,这一啸来,一啸去,却足以拍一部文艺片。
阮籍 出自孙位绘《竹林七贤》局部
金庸是深慕魏晋的,自然也爱阮籍,也在“阮啸”诸典上生发,做足了文章。洪七公长啸,郭靖长啸、杨过长啸,谢逊长啸,张无忌长啸。
而这干人中,郭靖是侠之大者,儒家人格的代表,洪七公、谢逊的长啸,则是武学上考察居多,尤其谢逊,狮吼功杀人如麻,想也是人类很难忍受的啸声“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,脸现错愕之色;跟着脸色变成痛苦难当,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;又过片刻,一个个先后倒地,不住扭曲滚动”,真是噪音之父。
只有杨过——老东邪黄药师忘年交,同样是“礼岂为我辈设也”,长啸得魏晋气质,一发声便是:“四肢百骸处处是气,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,这声音犹如龙吟大泽,虎啸深谷,远远传送出去”。
陈洪绶《竹林七贤》 出自高居翰《远山——晚清中国画》
阮籍的典故很多,最可玩味的还是“哭穷途”。
《晋书·阮籍传》有这么一句:
时率意独驾,不由径路,车迹所穷,辄恸哭而反。
阮籍独自驾车出行,也不管有路没有,径自行去,走到死路,无路可走,便恸哭回驾。恸哭什么呢,恸哭走错了路吗。
世间无道才行路不择路,条条大路都是穷途,唯有痛哭。这是很让文人感慨的事,也成了失路文人心头隐痛,王勃有“阮籍猖狂,岂效穷途之哭”,王勃也没有路,少年早夭。
嵇琴阮啸 唐蒋善进《真草千字文》临本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
阮籍有作《咏怀》五言八十二首,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首:
夜中不能寐,起坐弹鸣琴。
薄帷鉴明月,清风吹我襟。
孤鸿号外野,翔鸟鸣北林。
徘徊将何见,忧思独伤心。
《咏怀》系列应该说水平相仿,调子也相同,就像古诗十九首一样,都有一个基调,都有同样的模子和同样的感慨,语言质朴无华,却句句往心窝子里唱去。八十二首都意微旨远,“厥旨渊放,归趣难求”,很少落在具体现实的事物上,人都不知道他具体说啥,也就不能以此为据去构陷什么。
墨悲丝染 智永《真草千字文》墨迹本(传) 日本私人藏
《咏怀》系列其二十有句:
杨朱泣歧路,墨子悲染丝。
杨朱泣歧也是著名的典故,岔道上一步走错,千里之外了,真是唯有痛哭了。 “墨子悲染丝”,《千字文》的作者也念念着,“墨悲丝染”。但是对于后代的文人而言,杨朱泣歧路,能对接得天衣无缝的不是“墨子悲染丝”,而是阮籍哭穷途。
王国维有句:
只分杨朱叹歧路,不应阮籍哭穷途。
穷途回驾元非失,歧路亡羊信可吁。
观堂虽然如此自我宽慰,却还是没能宽了自己的心,穷途不回驾,把路走到了昆明湖底。
王国维《岑嘉州诗》 29.5×28cm.
宇文所安在他的《追忆》一书中,写羊公碑,羊公为了无名的先人,湮没无闻而感慨堕泪,后人看到这块碑,又感慨羊公的感慨而堕泪,大家都在同一个回忆链条上。阮籍此句也构成了一个回忆链,阮籍为杨朱泣歧而悲,阮籍穷途而哭,亦复为王国维所悲,后人复为王国维之悲杨朱、阮籍而悲…
明人绘《竹林七贤》
魏晋风度常常带有表演色彩,有演的成分,才有同时代人愿意记言述行,才能成为一段故事,一个典故。只是和后人哗众不同,魏晋天下多故,名士少有全者,演也是用命在演。好比艺高人胆大的杂耍家走钢丝,既无安保,也无替身,掉下去了是事故,没掉下去是故事,只是嵇康的事故也是故事,阮籍的故事,还是故事。
但大概没有人会像阮籍一样,活成了自己诗句中并列无缝的典故。